Showing posts with label je pense. Show all posts
Showing posts with label je pense. Show all posts

Wednesday, March 5, 2014

A Tree of Blossoms


  一樹的花,落英繽紛。

  那天,僅在窗內瞄見細細雨絲,便立刻決定棄車散步。早春的氣息令人嚮往,即使是上班途中也令人神清氣爽。今年的冬天過暖了,人們如是說,然而對我這般旅人而言,沒有過暖,沒有去年、往年,也沒有明年。這匆匆的春即是我在低地僅有的春了,華美又復靜謐。新生的春擾動著無法言說的心緒,悄悄的,卻又喧嚷。

  在平靜日子的沉默縫隙裡看了一部劇,竟神經迷走時空錯亂,一部分的自己是尋常觀眾,放任心緒隨劇情起伏如雲霄飛車;然體內有另一靈魂帶著舊有的文學批評習氣竭力試圖找出那個可供"identify with"的角色。事實上無論是古典悲劇、莎翁名劇,甚或是流行偶像劇或八卦劇,大多能讓觀看之人尋得一處安坐,在想像中走入某個角色的身形,在腦神經與視神經之間歷險。自己自然也不例外,只是這部當屬大眾文化的劇或許過於超現實,以至於令人無法安坐,至少自己就看得如坐針氈。

  昨夜疲憊的關上電腦,思及「魅力」一詞。女主角在劇中魅力四射,鋒芒畢露,煌煌不可逼視,簡直攝人心神。的確,攝人心神,而非懾人心神。魅力一詞中作為修飾語的「魅」既是詞中精義,卻又如鬼字偏旁,帶著一種歪邪而過於強大的力量,使遭到網羅之人徒勞掙扎。明知陷阱,卻如奧德賽一般著迷沉醉於曼妙歌聲之中。或許她的脆弱她的寂寞她的無助曾經開啟某些間隙允許觀眾稍作窺探,然而在散發出強烈而魅惑的氣場之際,又光亮得逼使觀眾退後。是故作為手裡攥著陰性性別標籤的自己,只是靜靜立著,竟也只能受其魅惑,那裡沒有契合的identity。

  正因自己過的是平靜日子,男角無聲流淌的生活反而牽引著迷失的自己,如潮水般襲來靜默光滑的完美日子。那樣平靜,那樣未經世事。他其實是膽怯的,如同孩子伸出一根手指試探水溫,燙了兩次便不願再伸手。或許過去的我能成功identify這個男角,這般緊揣著日子在懷裡不肯鬆手,卻又情不自禁墜入無法抑制的情感之中,讓自己一下、一下的磨著磨著,那樣忽視寶貴時間的磨,那樣緩慢又迅速;若亦有凍結時間之超能,或許也會暫時拉住時間,在漫長的折磨中享受一點甜吧?那樣手忙腳亂、捉襟見肘的企圖撈回水似的情感。徒勞。

  如今卻再不能了。就如同劇的後半,他恍然驚悟流逝的時間再經不起這樣的心磨/心魔了,失去的時間再也不許任何躊躇,任何膽怯,任何關上心扉的妄想;對他而言,能凍結的時間,在他的時間概念中,更是瞬間中的瞬間,只能是一個吻的片刻。多麼蒙昧,這樣遲來的領悟。

  再不能了。無論從前曾經如何蒙昧如斯,一旦悟了,便再也無法回頭了。是故雖能體會,卻逐漸無法理解過去亦曾那樣輾壓時間轉磨的原因了,即使看見自己過去的影子,卻也感到不耐:醒醒吧。我說。或許看似失去了平靜,然長久以來遭到棄置的靈魂,或者心,一如霍爾所有,總算能撿拾回來了。

  這一樹開滿的花,如同自己盈滿心中的思緒,千片萬片,終究飄過漫長的冬日,兀立於斯,看他人走過同樣的路。那是不易的,他終究不明白,也不必明白,心之所向亦向著自己,何其有幸。

  結局中紅毯上的深吻仍然華美如初春肆無忌憚的各種綻放,一樹的,一片的,或是均勻灑下的明亮天光,令人無所遁逃,只得沉醉在這個魅惑的夢裡。

  幸好這個找不著一席之地得以identify的自己至少學會了祝福,祝福這個世界,也祝福自己。何其有幸,可能要走得遠些,方遇見那屬於自己的閃動片刻。

  二零一四年春,於萊登。

Sunday, December 22, 2013

Two hours of glow

  心情些許低落的傍晚,一些不願言說的原因。和台灣時間的妹妹道了再見,想到原本期待的晚上行程,不免有些煩悶。剛吃過洋芋片,過於齊整潔淨的日子久了,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更自暴自棄的事。樸素的烤了這星期剛買,較為昂貴的雜糧麵包,沒抹醬,三小片,細細地咀嚼穀物的味道。在品嘗滋味的同時,吃兩片就覺得飽了。看來平日暴食的酒神文化泰半肇因於囫圇吞棗,這是可以確定的。

  清冷如我向來是以漠然裹覆內在的一切,依循著滴滴答答的時刻不得不似的向前走著。約了時間的,向來嚴苛的自我早已不似過去,然而卻彷彿淡淡的,堅定的指向時光階梯的另一端,說,走。此刻的我已能在服飾替換中尋找一些樂趣,甚至往自己臉上項上塗塗抹抹,給自己一些起碼的愉悅。帶著些微感冒症狀,與同伴冒著隆冬的寒風步行三分鐘,以異教徒之姿參與一場宗教盛會。

  然而音樂總是音樂,曾經反覆誦讀的 William Blake,伯利恆、牧羊人及羊群的意象,甚至是曾確實引發頭疼的拉丁文,那些年少時代的浮光掠影在教堂暖黃的穹頂及略顯單薄的暖氣裡緩緩湧動,氤氳著隱隱的光芒,彼時的不快漸次化為蒸氣般的詩歌聲中的凝結水珠,消融在過往回憶之中。

  唱詩班開頭立於教堂後方,在氣勢磅礡的一曲後魚貫走向台前。一向帶著溫暖笑容的荷蘭老師特意轉頭向我們微笑。曲終人散之際,幾句寒暄閒聊,一張智慧型手機拍下的照片,一個熱情的邀約。我帶著軟化的情緒及益發猖狂的鼻炎回到自己的世界,不顧自己棋盤格似的過了兩星期的規則日子,給自己斟了一高腳杯的紅酒。沉浸在柴火聲的微醺之中,必得像自己訴說,說一說那些不平的憤懣的需要撫觸的情緒,記一記給自己舒緩機會之必要。

  就當是偶爾的 off track 吧。

Friday, February 3, 2012

《Seediq Bale 賽德克‧巴萊》


        雖說今日排定的行程就是無所事事,內心隱約的不安還是讓我選擇關掉了寶石方塊。其實我每次要按下任何發佈文章的按鍵時都感到一股不情願的痛苦,因為這總是代表了至少一小時、時常兩小時甚或三小時的時光又要匆匆流去。不過一直掛著這麼沉重的電影在心頭也不是辦法,所以。

        《Seediq Bale 賽德克‧巴萊》。

        沉澱了一星期,又斷斷續續在電影版翻閱好些評論、文章,以及戰文,始終無法為自己的看法定調。對於電影,我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外人;對於歷史,我的看法大概也沒什麼參考價值。或許有人會覺得我的政治(不只是 politics,而是包括性別及階級政治等)觀點一向十足強烈,不過其實,這幾天裡幾次談天及自我反省,以及剛剛讀了些文章後,讓我深刻體認到自己在本質上,總還是個沉靜的人。

        對於電影板上能戰到面紅耳赤,以「符碼」或之類只有在論文中出現的語彙包裝,指控魏德聖導演操弄國族主義、甚至民粹以行銷電影,我感到十足驚訝。無論我們要如何定位這部電影,不可否認的,它也就是部電影,值得一群人如此憤恨的指責導演的陰梟嗎?這樣的文章總是情緒飽滿而煽惑,不過就如同甫看完《太陽旗》(《賽德克‧巴萊》上集)後,自己對殖民者的深刻厭惡總也很快的如潮水般褪去。我不認識魏德聖導演,也覺得《賽德克‧巴萊》未竟全功,無意對行銷之類等自己毫無興趣的議題多有評論。然而回歸電影本身,我覺得值得一看,雖然我不會啟動民族/國族主義、慷慨激昂的說身為臺灣人就「應該」一看;如果臺灣人應該看,絕不是因為要支持國片,而是需要對自己的歷史多一點關心。

        首先,由於事先聽聞電影的「血腥」,因而懷著戒心前去。也許是本人個性「沉靜」之故,對於大篇幅的寫實出草畫面,只能說幾乎毫無感覺,認為將其評為「血腥」未免誇大其詞,返家後仍睡得香甜……不若同行友人青著臉回家。若要說缺點,個人淺見覺得《彩虹橋》(下集)問題較多,打鬥或殺戮場面略嫌冗長,導演又執著於給每個角色一個交代,敘事結構過於鬆散,因而力道不夠集中。結尾的日本司令一開始表現出輕敵大意的愚蠢態度也還罷了,末了居然感嘆賽德克人不願投降集體自縊是「失落的武士道精神」,未免有些生硬。

        我一直相信《賽德克‧巴萊》電影本身以外的影響,才是最值得觀察的。看完電影,再看看案頭讀了一半的《亞細亞的孤兒》,不禁苦笑。對於寒假這樣散慢的時光而言,不免過於沉重。在殖民者們來來去去之後,人們究竟學到了什麼?對於不同族裔的歧視,竟然未曾拋開。《太陽旗》中日本殖民者對賽德克族的輕蔑不屑、對種族及血統的根本歧視,著實怵目驚心;走出電影院時想著,我們會不會,仍在以一種更隱晦的方式,重覆著相類的暴虐?在反覆自問之後,得到的竟只是無語。或許,或許。《賽德克‧巴萊》之所以珍貴,在於只要多喚起一人關心種族間真正的和諧、對其他文化的尊重以及對島嶼歷史的注意,它便值得了。

        至於受到廣泛討論的花岡一郎、二郎矛盾的認同問題,今日心情不宜討論,恕在下任性。我想受國編版教育的臺灣人(包括敝人)都可以好好思考──說來悲涼,不過直至今日,認同問題似乎仍然深深困擾著臺灣人。

        還要是向魏德聖導演致敬;不為別的,為他的「明知不會賺而拍之」。
     

Tuesday, November 1, 2011

La Pluie


        雨就該是陰性,如此溫柔。
   
        有時候,我覺得是這城市的雨滋養了我的陰鬱。從前來自島嶼其他地方的同學抱怨,台北的雨不乾不脆,總那樣綿綿的下著下著。身為冷漠的城市人,卻忍不住要為它辯駁,而要辯駁些什麼,甚至也不知道。或許滋養愁緒,也連結起某種情感吧?細細的,透明的,如角落的蛛網,落雨時沾上一粒水珠,才意識到他的存在。

        道了別,獨自撐著傘站在雨裡。一股熟悉又令人手足無措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聒噪後的動物性感傷,我如此稱之。在我決意付出生命擁抱語言之後,這樣的冷淡仍如潮汐般襲來又復退去。話語?超我嗤嗤笑著。和平東路上川流的街車、行人,面無表情的開來開走。我一面咀嚼著莫名的虛空,一面思索著細散的話語,卻拼湊不出什麼。那麼多美妙的時刻,那麼多 "bons moments"……又來。朋友?為什麼那樣「呼喚」朋友?當這個問句畫了美麗的拋物線朝我飛來,我卻說不出那不是呼喚。不是隱瞞,只是那一毫秒過去了,沒有說,也就不說了。朋友?一個,兩個,三個。啊啊,都在這個濕潤的城市裡走著走著。聚首,話語,感傷。想起親愛的朋友,在小島上,在歐洲大陸上,在亞洲大陸上,遠遠的。幸好還能數出一個兩個三個,我安慰自己。

        公車搖晃著經過濕亮的橋,越過漲滿的河流。一切都籠罩在雨霧中,柔滑的陰天如一床絲被,覆著灰色如泰晤士河的水流,擁著亞熱帶的青綠,彷彿要抹淡那不合時宜的、屬於夏天的綠。車行經連結橋樑的主要幹道,筆直而堅定的前行。從盆地彼端駛來的司機,穿過一城市的雨,在想些什麼呢?那樣溫柔的雨,幻夢似的迷醉。還是他只想著,雨天人多,開車危險?我奮力要想起那輕輕壓在心上的負擔,一份尚未準備的報告,但窗外那雨──只稍稍一勾,思緒便不聽使喚遠離,遠離現實。我數著一站、一站,覺得自己乘著開往幽冥的龍貓公車,要走向一個漆黑未知的世界。又或者沒有那個世界,他只是沒有盡頭,盡頭……。


        現實上了洗手間後回來。我站起身,還因司機看見紅燈的一個緊急剎車而踉蹌幾步。刷了卡,跟在前面那頭髮灰白的婦人身後下了車。早上看了十七分鐘多的《我可能不會愛你》,在意會過來之前便感到一股再自然也不過的罪惡湧上。而後,天哪,我對自己說,我的生活怎麼會變得看了十七分鐘的偶像劇就感到「罪惡」?綿綿的溫柔的雨總讓人恍然遺忘時間的流逝,腦中重播的早上看的偶像劇卻提醒我,時間追我,時間逃走。我難道還是十七歲嗎?就像程又青自嘲似的說著。而在此同時,辛棄疾徐步走出,說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但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我已鮮少為賦新詞強說愁了;更多時候我靜靜看著一切發生又沉寂,進入「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境界。就如我在那一刻,想的是「這雨真涼」。

        幸福?程又青和李大仁不幸福嗎?他們想逃離時間,而追的又是什麼?我不知道別人喜不喜歡這齣戲,但四年來的職業病讓我近乎病態的習慣分析自己 identify 角色或故事的原因(他只能是identify,不能是認同,因為我是討人厭的外文系,這字就長這討人厭的樣子)。他們幸福嗎?幸福,家人都愛他們,工作都很穩定,bourgeois 大概就是他們了,城市中產階級,perfectly fit。坦白說,我還覺得他們太幸福了點。就像程又青,父母愛他,哥哥姊姊沒事回家看看,有時打電話聊天,有時要他別吃回頭草,家裡那麼漂亮(這有點超現實),衣食無虞,這種人怎麼會不幸?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引起廣大的,城市裡的每一尾再普通也不過的游魚們迴響;他(們)代表什麼都不缺,抱怨不出什麼,卻又不知為何少了什麼的,放不下又說不出的一群。或許自己的人生距離完美,甚至還比他們遠一點,不過的確,在這片濕濕軟軟的雨幕底層,有些什麼在低聲窸窣;或者希望自己想吃布丁時,有人就很貼心了買了一盒其實只要十二元的布丁來,或者希望自己需要一句 bon courage、一點安慰時,就有人適時捎來一翦訊息。或者,希望在這個沉默的下午,有人在盆地的某處,將自己掛在他的心上,有點沉重,但心甘情願。又或者,希望在溫柔的灰色中,自己心上也掛著,將自己掛在心上的那個人。

        Intrapersonal, intelligence. 經過那家從未去過但天天經過的「茶語」前時,這個昨日的單字陰魂不散的浮了上來,嘿嘿笑著。如果他真的是某種 "intellegence",那我想我的可能是過度發展了。上面的每一個象形會意指事形聲假借轉注,每一個句讀,不就是證據嗎。我沒法決定 interpersonal 還是 intrapersonal 重要一些,可是 intrapersonal intelligence 的過度發展使我覺得那近乎自我耽溺。其實在那個時刻我甚至想起 Virginia Woolf,想起意識流。爾後自嘲的想著,經過五年的 "reinforcement",文學就像愛滋病一樣潛伏在體內,這一生都別想逃走了。雖然我知道,我就是要讀文學所以才去讀的。

        點頭,招呼,將傘拿作一面盾牌,穿過風阻效應下的風箭雨矛,上升,開鎖。這扇門是我早上親手鎖上的,完好如初,幾個小時後我又回來打開。我無意識的回頭望望背後的那扇門,一股幽深的孤獨升起,開了鎖,走進公寓,彷彿走進內心,砰的把門關上。這城市,每個人都像公寓,在咫尺間過著誰也不理誰的生活。而在公寓裡,共同生活的一家人,又各有各的門扉。我覺得自己像個俄羅斯娃娃,有著小小的、堅硬的外殼,出不去,進不來。

        怎麼膽敢說是文學。只是想說,這雨真涼,這灰真柔,好久不見啊,台北,的,

        雨。
 

Tuesday, September 27, 2011

La Solitude

 「每個人都在說,卻沒有人在聽。」《孤獨六講》
"Everybody is talking, but nobody is listening."
《Tout le monde parle, mais personne n'écoute.》


        Bonjour Solitude.

        有人說,在擠滿人群的地方才更感覺自己的孤獨。或許恰是我之所以酷愛寧靜的山邊海邊河濱橋上的主要原因;至少孤獨在那裡,完整、寧靜、療癒。比較下摩肩接踵的孤獨只是搔起心底的惶然不安,看天地無語。

        深夜google「動物性感傷」。偶然尋到這些多年前曾看過的熟悉字句,出自蔣勳的《孤獨六講》。返回房間翻出書架上仍簇新的書本,急切的查找「語言孤獨」。

        孤獨啊……。

        「有時候,你其實不是想問什麼,而是要
           打破一種孤獨感或是冷漠。」

        動物性感傷,我習慣稱之為「淡淡的惆悵」。不見得是要在做愛或性高潮之後,事實上生活中有太多絢爛後的短暫空虛時刻。與朋友的暢談、熱鬧不已的同學會,甚至是一場耗費心血的表演,讓人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感到空虛寂寞,感傷。那樣的全然死寂令人不由得慌張起來,雖然知道都會過去,知道忍一忍就好了。而內心深處也知道,沒有孤獨是不行的,否則將窒息而死。

        因為,怎麼能少了與自己對話的時刻?

        孤獨的開頭總是難受,所以問了其實不想問的問題,只是想打破一種孤獨感──或是冷漠(或者稱之為尷尬,但理性上竊以為是不必要的)。然而在孤獨像夜晚般溫暖的罩上後,卻太容易令人沉溺其中;終於在說也在聽,終於成為完全。不斷噴射揮發的心緒終於沉寂,終於溫柔的羞怯的開放了一點,向著自己。所以Wales 灘上的那隻身的旅人,又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步在想些什麼?我也曾是孤獨的旅人,難受也自由。


孤獨之二/堅強

        「當我跟你說我不夠堅強時,就正顯示出我的不堅強了;如果我很堅強,我只要把自己不堅強的脆弱感覺嚥下就好。」

        關於堅強不堅強與話語間的關係,總是令我想起 Maupassant(莫泊桑,他在我心裡就叫 Maupassant,即使這個羅馬字令讀者不悅也沒有關係)。並不是說我讀到 Maupassant 的作品對這個議題有任何闡釋,而是我總想起關於法國作家與俄國作家的對比。講義上一溜溜的文字高聲叫喊自己的主張:法國文學總是帶著冷眼看著世界的悲慘與荒謬,即使洞悉人生的悲劇,也是帶著一抹冷笑描摹。俄國文學相對較為樂觀,即使是看見世界的悲慘,也在最後給了讀者一點希望。而我總想起 Maupassant 的《 Les Bijoux》,那無可奈何耗費人生在一個粗心的玩笑上,卻再也無法挽回什麼的,靜默。而執筆的作者彷彿露出一抹不帶任何感情的冷笑,C'est la vie.

        Oui, c'est la vie.

        記得在某處看過,享受人生的美好卻用"C'est la vie"是種誤用,我倒覺得大家戲謔的說「這就是人參啊」的態度可能更加接近。或許在地鐵無限期誤點、火車無理取鬧的說很抱歉只開到本站為止之外,如蚌殼忍耐著包覆沙粒的接受這個世界,才是最真實最冷然又最豁達的 c'est la vie 吧。畢竟我從不相信有誰可以對人生真正豁達。


        孤獨/Soliloquy 之三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我知道相信尼采是痛苦的,但我無法控制的選擇痛苦。清醒的痛苦。如果你知道有件事是對的,是真的,但也知道相信這個事實將讓你痛苦,你信不信?我信,因為我別無他法。眼看有其他幸福或和樂融融的溫暖,我卻知道自己無緣享有。原因無他,不是我坐懷不亂,不是我能抗拒誘惑(事實上也不算是誘惑),而是我沒辦法不相信真實。Nietzsche的存在彷彿蚌殼裡的砂礫,提醒我這清醒痛苦的存在;而儘管戒慎恐懼,仍只能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尼采的後塵──很可能不會有他的成就,而只有他的後塵。

        不是發瘋,而是毀滅。光明致死。

        「尼采卻走了一條和歌德相反的路。24 歲時,尼采已經是巴塞爾大學語文學正教授,他的同事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學者,他極度嚴格、冷靜,目光完全投向歷史。27 歲時寫《悲劇的誕生》,對當代的熱愛和藝術的激情開始點燃。30 歲時毅然辭去語文學教授之職,投向新的未來。而 30 歲,正是歌德任樞密大臣,康德、席勒任教授的年紀。36 歲時,尼采成了非道德主義者、懷疑論者、詩人、音樂家,比他年輕時代更年輕,完全成為彼岸的、未來者的同伴。他風馳電掣般從所有人、所有現象旁掠過,他在不間斷的自我消耗中焚毀自己,他的路就是一簇火焰。」

        雖然不願意,但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底端有叛逆的基因。小時候我很乖很靜,大人很喜歡,我愛看書,半夜不哭不起來喝奶,小學一年級就可以窩在房裡摺一早上的紙盒子,很快的寫完功課,self-disciplined. 然而現在卻開始選險路走,無論是關於智識、哲學、靈魂,或者人生。這麼說不代表我會寫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而是覺得我會毀滅。毀滅啊。孤獨的毀滅。沒有人會願意一起燒死在光明裡,n'est-ce pas ?

        深夜這麼想的自己感到全然的孤獨。談不上害怕,只是孤獨。太習慣與這樣殘酷的真實對話,反而出奇冷靜。

        喀答。

        方才在《孤獨六講》中找到遺失多年、一直以為隨著歸還圖書館書籍「送出」的《夜巡者》書籤。我沒讀過維基揚年科的《夜巡者》,不過單憑這三個字,正好配著逡巡夜裡的孤獨吧。



        「我試圖用各種語言與人溝通,但我也同時知道,語言的終極只是更大的孤獨。」
        "I try to communicate with people with various words/languages, yet meanwhile I know that the ultimacy of language is greater solitude.
        《J'essaye de communiquer par la langue, mais en même temps je sais aussi que l'extrême de la langue est la solitude même plus grande.》
  

Tuesday, September 20, 2011

交叉點


        前些天看卡通版的交響情人夢,在一個片段野田惠的腦中出現了「人生的交叉點」的漢字。不知為何,這張義大利一座特別教堂的相片,不斷浮現在腦海中。或許是因為兩座雙生子似的教堂,卻劃出了三條道路吧。老是想起站在那個廣場上什麼也沒想就拍下這張照片的自己,而今也站在交叉點上,天光眩目(一如此照片曝光過度),眼裡有光明有陰影,卻不知往哪走。

        終於還是忍不住跟朋友討論了深深纏繞在心裡的問題。我稱他為哲學問題,我的哲學問題,不是因為他真的是哲學問題,而是因為我不帶情緒──儘管有時我會自問,我是不是乾脆就承認自己不相信人性就好了?可是有個強大而理性的聲音卻壓過一切說,並非如此,我很認真的思考這個激進的問題。

        不是說我就決定了,可是在某些時刻,我突然可以理解某些從前不以為然的論點。人在世上如此孤獨,毫無選擇,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只是有些筵席吃得比較久。這是大家很早就明白的道理,然而我想大部分人選擇忽視他,畢竟這樣比較輕鬆──包括我。我絕不以受害者自居,有時縱然真的傷心,錯的也可能是自己;對錯是理性層次,跟情緒上的低落無甚關連,就如我七歲時便知道,先哭的同學其實錯了,只是老師卻罵了沒哭的同學。如此也許能朝所謂「公平」再更靠近一點,我難過,不過或許是我錯了,我也不是受害者。但就整個人生而言,你可能仍然幫了我一個大忙(就算是最後一個,我也希望自己還有機會幫你的忙),我從未如此清醒的思考這個危險的問題。今天見了___,他以及我自己都一如往昔(無法克制,實在想像不出要如何在他明亮的笑容面前假裝,我甚至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太信任他,還是他本身是個令人不由得信任的人),談笑,看他著迷的談著我們都懷著熱情的這些那些,我遲疑了。

        昨日坐車上課,左彎右拐的公車適合思考。Berry的《Demain》,他好久以前脫口而出的那句深深印在我心中的勸告,一前一後如潮水般襲來──瞬間我仍鼻酸,仍感到眼眶沾了點水氣。我還是捨不得那些在心中如此重要的人們,還是想毫無保留的與他(們)分享一切。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相不相信都只是我心中盤桓的問題罷了,而我站在這個赫然有三條岔路的廣場上時,卻遲疑了。原本毅然決然,卻又軟化了。我可以很冷漠,然而想到他真誠的笑,卻覺得對不起這樣真誠的他以及所有其他人。我不希望所謂「長大」或「勇敢」只是決定關起門來,否則稱之為「哲學問題」為免侮辱「哲學」二字。這樣難解的困境該如何是好?我不急,卻也急,彷彿有著什麼拉扯我,要我早些決定。獨善其身?我做得到嗎?又應該要做嗎?我要在人前當座微笑凝結的雪花石膏像,還是有眼淚有絕望的凡人?

        Je ne sais pas, 人生的交叉點。

        在某些危墜的時刻,我深切感受到,他作為我生命中的光點這件事,不是我的幻想或美化他的結果;在所有一切的過去、情感與信任之外,他只是純然的希望。只要還有一點希望的張力,頭頂上這緊繃的世界就能再繼續存留一會兒。至少,我是這麼想的。MERCI POUR TOUS.

        A bientôt.

Sunday, June 12, 2011

獨行


        都獨自去過巴黎,陽明山?

        不,獨行就是獨行,去哪兒都是獨行。所以,在這裡。

        某個以為是最後一個自由日的週三,纏著K帶我上陽明山,義氣如他又二話不說的答應了,有時連自己都覺得自己任性。多年前曾跟兩位同學約了七點在捷運士林站,搭著紅5還小15一路晃到擎天崗「三民主義統一中華」的涼亭前。那是個七月的炎炎夏日,起伏的草坡青綠,白色的日光早早升起,耀眼得無法逼視。過程早已記不清了,只隱約記得走到一木造三層觀景台,在第一層之下,有觀景台的遮蔽,享受拂過山頭的涼風,好不快意。中午下山回到士林之際,三人的臉都沉了下來:悶熱嘈雜空氣汙染的都市令人望而生厭。

        離題了。那日動機單純,只覺得數月來懶怠動彈的自己彷彿要生根了似的,實則回台後對什麼事都提不起以往的興致,甚至是以往讀得最為勤奮的法文亦然,總是在前一日以自己的最低標準應付了事。我還是感謝老師,還是喜歡他的課。可是正因如此,我清楚的了解,這樣的疲軟與他或課程本身都無甚關係,也與其他人事無涉,純粹是我自己的問題。

        所以,我想出走,即使是一趟小小的旅行。


        很久沒給人載著騎那麼長一段路了,台北的空氣依舊令人難受,駛近中山北路時感到大大鬆了口氣,眼前的一片綠意令緊繃稍稍緩解。K的技術不賴,一面騎車一面還要與我聊天,有時我都想叫他專心壓車就好,我會跟著傾斜一下的。仰德的路果如他所述,令後座乘客不時感受些許痛苦;或許前座亦然?只是在不同的位置,總是只會感覺到自己的痛苦,人不都是如此嗎。在公車總站下車時,感到輕微暈眩,來不及告訴你,我喜歡綠竹林那段的清風,不是我熱,只是覺得自己天生屬於冷靜。又冷又靜。

        人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水雖冷卻川流不息,而我只想靜靜在山林裡坐成一尊活化石,枕在綠之上睡在藍之下。我膽小怯懦,望著海洋心中總一陣陣發怵,還是愛山多些。

        獨自在前山公園繞了繞。或許是環境使然,連甫用完午餐準備繼續植花植樹的工人較之山下看起來都愜意許多。記得仍在英國時,有位朋友看完我的照片,說「你的照片都好安靜」。我說因為我喜歡安靜吧,前些日子跟一位好友聊天,他說不喜歡身體不受控制的感覺,我則是不喜歡思緒不受控制老是受擾的感覺。安靜可以給我很多。與人語相較,有時我偏好鳥語。

        好逸惡勞的身體才走沒多久就微微喘氣。前山公園及王陽明銅像附近較有人跡了(如此形容假日可能人聲鼎沸的前山公園興許是個謬誤,不過就一個微雨淡霧的週三午後而言,也許還好吧),幾名像是附近餐廳員工的中年婦女說說笑笑,黑狗黃狗穿梭其間。

        草地潤濕,長凳上佈著水珠,默立著的樹木看來愜意。我踩著濕滑的石頭階梯上上下下,想著究竟是為身而來,抑或為心而來?或者我纏著K說太久沒運動,只是給自己的藉口(而不是給K的)?心裡想著要去一兩年前的冬日走過的杜鵑茶花園,因覺天色稍晚又滴滴答答的落雨,過於謹慎又強大的理性還是放棄冒險,不過實在無事可做,又不想花一小時上山卻只花一小時在山上,還是鼓足勇氣走入密林,往下走進大屯瀑布。

        這一幕總令我想起在冬日冷得令我連心都顫抖的湖區,與你站在分岔路口猶豫要不要繼續旅程的景象;我至今無法理解為何那單純的一幕會如此深刻,我至多是覺得有點可惜,當初是因為自己也同意你說不太安全,應該打道回府。又或許只是有機會尋幽卻轉身離去,令生性好奇的我有些惆悵罷?世間路本多分歧,怎麼可能總是走過呢。有時候我想起自己,總覺得自己能引以為傲的一切都只是偶然的碎片,但我慶幸至少在那些偶然之中有值得珍惜的流光以及身影,且自己願意對這一切心懷感激。

        石階滑溜,如履薄冰。身邊不乏朽木蟲蟻,蜘蛛攀著細絲無聲墜落。縱使在這蜿蜒狹窄卻路標林立的幽深小徑中,應當十分安全,路線十分單一,心中的唐吉訶德仍自擂似的說,我循著水聲走去,彷彿這樣便能尋得一片桃花源似的。


        水簾。天仍細雨,一疋白練氣勢不小,滴滴挾著堅定濃重的擊在大石上。兩旁有三五山友閒聊喝茶,伸展筋骨,有意無意的看著我這格格不入的城市遊魂,艱難的夾著雨傘試圖在取景框中收入風聲水聲雨聲。我喜歡這樣的深山密林,多年前讀過江文也先生為自己的《台灣舞曲》所寫的一首詩,很為「深山密林中的古剎」一句著迷,雖然當時蒙昧如我連古剎的涵義都不清楚。

        彼時怎麼想的呢?孤寂?寒冷?有樹?有水?相機?唯一確定的是雙腿微微的酸乏,提醒自己的確太久沒動,也不知鏽蝕的是軀殼還是靈魂。也許都有吧,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當時一群人脫離現實的在歐洲大陸遊走,曾玩笑似在某朋友敘說「旁邊都沒人,好可怕」時,回了句「有人才可怕吧」。不想無心的一句話卻悄悄的埋下一種恐懼與人過於靠近的習慣;在深山裡失足滑落山谷結果沒人發現當然可怕,但在濃密蓊鬱的樹叢之下、落聲隆隆的水濱,有幾個陌生人更加可怕。理性上當然知道他們應該都只是退休人士或附近居民,卻有隱隱壓力。提起腳步踏上歸途,隱約感覺到背後不解的目光,望著我這匆匆又突兀的過客,離開他們寧靜的山林。


        經過來路上的眺望台,霧氣深深淺淺,模糊了遠山的輪廓,攀著白色架子的綠藤不時滴下水來,天又給這片默然加了點雨聲。落雨聲。以所謂「國語」為母語的我從不覺得「下雨」一詞有什麼不對,不過有天,我忽然覺得「落雨」更有意境些。落雨,落雨,總在造訪落雨的城市落雨的島,從台灣大不列顛到威尼斯,又從威尼斯大不列顛回到台灣。落著的微雨不帶風,不飄搖,只是窸窸窣窣的描畫著沉靜。


        K曾說可以來接我回去。然而自己總有一股不服氣,不對他人,是對自己,告訴自己要獨立要堅強要勇敢,即使有誰好意相助也只能滿懷感激道謝,再獨自解決。說得倒是冠冕堂皇,也不過照著K的指示走回總站搭了公車前往劍潭站。回程時恰巧遇上下課人潮,熟悉的不熟悉的制服,擁擠的不擁擠的車廂,疲乏的卻又忍不住好奇的觀察著旁人的雙眼,緩緩眨著,支撐好久不見的一點點乳酸堆積。

        準時回家,perfect,甚至趕上晚飯。沒人知道我竟橫越大半個城市去了趟陽明山。父母知曉後些許驚訝,絮絮叨叨的說了些怎麼跑這麼遠之類的話。我沒回答,或者只是模糊的說去運動,口中嚼著久違的綠意,配著晚飯嚥下。

        謹此感謝K的襄助,他總抱怨著山上的天氣,卻在提起時掩不住親切。一如我總對綠色的海島有某種依戀,以及與其毗鄰太平洋和大西洋。

        暑假,想到花蓮,看看好久不見的,雖令我顫抖卻仍思念的,湛藍的海。

Saturday, May 21, 2011

Un début

        回到這個島已經三個多月了。仍心心念念想著那個在我的印象裡微微濡濕的綠色的島。

        應當掃除研究所考試後的懶散。有太多想記錄下的感動,卻如從前寫過的,無數次的斷頭小說一般缺乏毅力。然而故事是故事,與人生如何相比?──雖說,人生也不過是故事。最近想起自己是如何與法文結下不解之緣,想起自己是因著誰的語句而勉力將人生駛往自己想要的方向,而後發現一切的開端僅是因一個無法控制的、偶然的悲劇。或者說,悲劇性的偶然。怎麼如此可怖呢,我在黯夜中震驚不已,發現自己的人生也不過是疋由偶然織起的故事。

        樂不思蜀、依依不捨的回到這個島「面對現實」後奮力一搏,竟搏得了人生下一站的門票。對此沉默了很久,我想我的驚詫並不下於那天聽我分享這份喜悅的老師;我還記得分心的他睜大眼睛,驚詫地說 "Non ! Ce n'est pas vrai !" 大約與當天顫抖著手查看名單的我不相上下。可是我難道只是想要一個「落腳處」嗎?暫時的?就如五年前茫然的與所有人一同填志願一般?感謝上天如此眷顧我(雖然老師斷然否定這是「眷顧」或 "chance"),讓我免去可能遭受各種質疑磨難與威逼的一年,老師知道這背後代表的一切,所以他跟我一樣高興──他真的知道我在高興什麼。為了抹除任何遭受逼迫的可能,我戰戰兢兢卻堅定的向前走去。

        而難得的,我所求的再也不是一個三五年的落腳處。在這裡寫作代表什麼呢?這些是在歐洲半年的歲月,無論是在當下所寫,抑或是現在回憶,都與那遠方的大陸緊緊相連。曾經那片豐碩的大陸只是兩片大洋一片大陸之外的象徵,遠方的象徵。或許我從不在乎那是否是歐洲,我在乎的只是,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所確知的是,我一直是個膽小謹慎的人,但我也是個流浪者。膽小的流浪者。而這張門票只是個起點,是要將流浪付諸實行的起點。

        我熱愛文字,但是我也要借其力開啟另一段更長更遠的流浪。

        幾個月來的懶散、腐敗,使法文課以及工作成為我唯一清醒的時間片段,生活中總有一些力圖振作的時刻,要自己恢復運作,要自己抖擻精神,要自己重新啟動,要自己停止想念……。

        即將重新開始為自己留下一幅幅 sketches。為自己而振作。停止想念,為了將想念賦形。

        僅此致謝,給那些曾經在得到這份眷顧前向我說過「加油」的所有人,給那些真心為我高興的人,給那些曾經陪伴我走過的人,給那個助我下定決心的人;沒有你沒有今日。
 

Friday, January 21, 2011

旅人

       旅行看似只到蒙馬特便停住了,彷彿時光流轉的色彩被鎖在那有著淡淡陽光的十月巴黎。

        但是怎麼會呢?有誰會以為歲月會如此寬容?如同時間,我無法自制似的向前、向前,渴望在歐洲大陸印下更多足跡。


        我曾發誓過我一定會完成巴黎的遊記,我會兌現諾言。只是隨著年歲增長,越來越不願許下承諾。或因知道自己無法兌現,或因知道許下了承諾,下了決定,就要負責;越來越明白 "C'est la vie" 的真義。在這樣的時刻,人是孤獨的,就如同這個字的形狀一般,寂然立於天地之間。無論如何幸福,人總是單獨存在的。

        這四個月來的日子,每一秒都不真實,有如快速翻動的書頁,印象模糊,卻又是確確實實的每一頁都翻過了。無論是在巴黎、在阿姆斯特丹、在根特、在布魯日、在里昂、在 Grenoble(連中文翻譯也不知道)、在 Vichy、在威尼斯、在翡冷翠、在羅馬、在里斯本、在巴塞隆納,或者,在曼徹斯特,這一切都發生過──在我的生命中。就如同英文文法殘留的痕跡促使我寫下這不通順的句子一般,無法抹滅,無法控制。


        今夜,要去倫敦。

        踏過了幾近半個歐洲,卻是在今晚才真正要到倫敦。也許遠方永遠是更好、更值得期待的吧?然而如此說並不公平。也許作為一個旅人,我總是嚮往著遠方;但對於英國,或者要說,the United Kingdom,卻在我心中保有特殊的地位:那是家,是每一次疲憊旅途的終站,是每每累了的時候,就會想起的地方。我不喜歡英國的食物,兩次就吃膩了號稱 "the Nation's Favorite" 的香腸捲,不喜歡高昂的物價,我愛巴黎的氛圍,我愛巴黎的美食,喜歡里斯本的悠閒,喜歡巴塞隆納的溫暖。

        但英國,曼徹斯特,這個大家戲謔著說醜醜的城市,是家。總在數算歐元時懷念起對英鎊的熟悉,總在睡不好時懷念自己寫滿了teadrinkssleep的枕頭,總在比較遠方與英國的天氣──某種程度上,總在想念英國。

        毫無疑問,在曼徹斯特有了挫折,也總是想起台灣。只不過,除了台灣之外,在我分心之際,不知是誰在英國,或者曼徹斯特,插了個小小的旗子,因此本就孤獨的島嶼顯得更為突出了;從一個島漂泊到另一個島,總在漂泊之際想起,無論是太平洋上的島,或大西洋上的島……

        也許作為島嶼居民,天生就是要行走同時又復想念吧?如此矛盾。


        說是不想念那濕濕熱熱的太平洋小島未免做作。我總是用帶著英國腔(我的耳朵大約只對語言敏感些吧,我總覺得他不是很靈光──又或者不靈光的其實是老心不在焉的我)的英文說,I come from Taiwan, and I'm an exchange student in 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就在前幾天,在利物浦約翰藍儂機場,海關問我,offer 只給到 1/31 呢,那你之後要做什麼?我說我要在英國旅行……"And then?" "Oh... oh, and then I'm going back to Taiwan."

        Yes I'm going back to Taiwan.

        無論當初如何對另一個城市或另一個國家抱有想望,英國蘭開斯特郡的曼徹斯特,這個我從未想過會造訪的地方,在歲月的推波助瀾下,在心中靜靜地蝕出自己的港灣──又或許,是溫柔地為我而造,我總是在累了時才想起他,而他只是靜靜的,接下總坐著機場巴士回來的我。


        待會要去倫敦了。對我而言理應是一樣的──巴黎,倫敦,一樣遙遠。然而之於現在的我,倫敦只不過是個離家兩小時火車車程的城市;而巴黎是在過海關再飛兩小時再入海關的城市──是出國。也許有一天,也許不久的將來,誰說得準呢,巴黎也會成為像曼徹斯特一樣的存在;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我對法國多麼憧憬,英國都是家──即使是個暫時的家。


        不過今天偶然開了訪問,聽見優雅的法國主審 Sandra de Jenken 說著柔軟的法文,心中也升起了沒來由的一陣想念。

        也許法文除了法國,也連結著台灣吧,在台灣的一切記憶。我也想念台灣。但願在羅馬許願池丟出的小小銅板,能在往後提醒我,我曾在那遙遠而陌生的國度懷著希望,懷著祝福,對我自己,以及所有來自那小島、或在那小島上的,我愛的人們。

        J'espère que tout va et ira bien avec vous.
  

Wednesday, October 13, 2010

Disabled

註:為使文氣曉暢,今後若有中英法文並列,除非有照片,否則英法等語言一律整篇排在中文之後,以利閱讀。

P.S. : For the convenience of reading, the English and French translation will be put right after the Chinese version if there is no photo.

P.S. : Pour l'avantage des lecteurs/lectrices, les articles en anglais et en français seront mis après l'article en chinois s'il n'y a aucune de photo.


        尊重不是說說而已。

        即使來到英國以後,對英國也有某些不滿(如食物,吃到最好吃的是前些天吃的西班牙菜),然而有一件事令我深深欣羨,是我認為即使曼大還在用選課單,但歐洲仍然比台灣進步的地方。

        猶記得當年學英文時,不知是從老師那兒還是網路上得知,說用 "disabled" 指稱殘障人士是非常、非常無禮的,"handicapped" 也不遑多讓,現在應該要說 "physically-challenging" 才對。因此我每每在捷運上看見印著 handicapped 字樣的博愛座貼紙,總覺得有些不安,雖然若真寫上 "physically-challenging" 也蠻怪異的。

        來到英國,滿街的 "disabled"。

        我愣怔了;這不是以尊重少數為本的歐洲嗎?怎能使用如此具有歧視意味的字眼?說是失望有些太過,但這件事自此便未曾從我心上離開過。

        後來我才發現,即使用了 disabled 這般「不敬」的詞,英國人對殘障人士的體貼與尊重卻處處體現,舉凡是隨處可見、顯然是由舊有的門改造的自動門(一律向外打開,我一直覺得總有一天會撞斷我的鼻樑),完善的輪椅坡道,可降低門口底盤的公車,以及電動輪椅及其他輔助醫療器材的高使用率,都令我為之驚詫。除了以上這些硬體設施,更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殘障人士們臉上煥發的光采:他們一個個都穿著整齊乾淨而色彩鮮豔的衣服,說起話來的舉止及表情彷彿他只是今天剛好摔斷腿,無法走路,但這件事對他的心理狀態一點妨礙也沒有。他仍然正常生活、開懷微笑,樂於在陽光下活動。

        他們看起來好快樂,彷彿他們只是剛好不能走路,其中的差別如你是長頭髮、我是短頭髮一般微不足道。

        說起來其實與我無甚關係,不是嗎?我是個可以自己拉開門、自己爬樓梯、自己走二十分鐘的路到市中心去的人;但我卻好羨慕他們的快活,心中深深希望在台灣,殘障朋友們也有這種平凡卻珍貴的幸福。雖然現在捷運站、學校等地大都加設電梯及殘障坡道,然而不足或損壞的卻多得多(尤以導盲磚為甚),而且在台灣,我幾乎看不見殘障人士臉上煥發那種光采,即使有,似乎也需要他本身超人的樂觀,像個太陽一般發光,才得以過著與他人一般的生活;而更多的卻是神色黯淡、心事重重,很多人看起來都需要經濟援助。我不是殘障人士,無法替他們發言,也不敢說我能體會他們的心情。然而在台灣,無論是在硬體設施甚或大眾社會心態上,他們得不到同等的尊重與幫助,我想是沒什麼爭議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聽到/看到好多台灣人說歐洲科技「落後」,新型電子產品的使用率似乎是台灣大幅領先,如銀行的 IC 金融卡即是。然而果真如此嗎?歐洲人沒有比較高級,也不是說歐洲什麼都好,但是是否自此便可看出,雙方定義中「重要」且「值得投資」的項目是不同的?

        我不會假裝自己非常中肯,為了不受到「崇洋媚外」的「譴責」而說其實台灣也不錯啦等等鄉愿之語。台灣社會對此類議題的冷漠程度,一直令人感到心寒。我難以用文字形容,但總之,並不是從心底對殘障人士包容接納其融入社會(如我在歐洲所見),而是一種「哎呀還是不要看他免得他覺得我歧視他」而將目光刻意移開的奇怪反應,彷彿一切都只是為了政治正確,至於「那些人」?我坐博愛座有讓座就不錯了呀。(至於沒讓座的,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或許過於嚴厲,台灣已經開始(非常)緩慢的改變。但我仍舊認為,這些事情刻不容緩,是「重要」且「應該投資」的,這是社會對接納個體差異的具體展現;而這些也不應是為了躋身「進步國家」之列所做,而是整體社會價值觀將「尊重」奉為圭臬的結果。


        其實,我一方面羨慕他們,一方面覺得心裡很難過;與其追求語言文字上的「尊重」,我更希望這個我總是毫不猶豫、大聲告訴別人的「台灣」,也是個真正善體人意的地方。

        湖區的美景搬不回台灣,但是對 "the disabled" 的尊重及為他們的週到設想可以。En fin, j'espére.


  Respect is something that we should DO instead of merely mentioning.

        Though I do have some complaints about the UK (for example, the food, the best I have had is the Spanish tapas for the dinner a few days ago), there is one thing of which I am really envy; it’s something that I think Europe is still better than us despite of all the overwhelming paper works for enrollment in 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I still remember that when I was young, maybe from the English teacher or even on the Internet, I was told that “disabled” is a very, very rude way to refer to those who are unable to walk (usually it’s walk), and “handicapped” is no better than it either; we should say “physically-challenging” instead.  Therefore, I always feel uneasy when I saw the “handicapped” on the sticker of priority seat in MRT trains, though it is also kind of weird to write “physically-challenging” on it.

        When I came to the UK, “disabled” everywhere.

        I was shocked.  Isn’t it the Europe that always emphasizes on the respect of the minority?  How can they use the word so discriminatory?  It is exaggerating to say that I was disappointed, but it has never been forgotten since then.

        Afterwards, I found that in spite of the use of such a “impolite” word, the respect to the disabled can be seen everywhere.  For instance, those automatic doors of which I’m afraid since I believe one day they will break my nose, the slopes for wheelchairs, the bus that enables the wheelchairs to be aboard, and the high utility rate of electronic wheelchairs and other medical instruments all surprise me.  Beside of the hardware, the most impressive part is the radiance on those disabled people’s faces: they wear neat, clean, and colorful clothes, talk and behave as if they just happen to break their legs today and are unable to walk, but it does not trigger any mental problems for them.  They still lead a normal life, laugh without a care, and glad to be under the sunshine.

        They look so happy, as if they just happened to be unable to walk.  The difference is as trifle a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having long hair and short hair.

Actually i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me, doesn’t it?  I am a person who can walk by myself, walk on stairs by myself, walk to city centre for twenty minutes by myself; but I am envy of their happiness, sincerely wish that those disabled in Taiwan would have this plain but precious happiness as well.  Though there are elevators and slopes for the wheelchairs at schools and in the MRT station, many of them are broken.  Also in Taiwan, I can’t see the radiance on their faces; even if there is, it seems that it requires their own optimism to be so and lead a normal life as others do.  Yet more seem pale and gloomy, wanting for financial help.  I am not a disabled, so I won’t say I can really stand in their shoes.  However, the phenomenon that they do not have the same respect and support as those in Europe is not controversial.

        Why? I’ve heard/seen so many Taiwanese who said that the technology in Europe is backward, and the utility of new technological products is much higher in Taiwan; the use of IC card is an example.  But is it true?  Europeans are not more nobler, and I’m not saying that everything about Europe is good.  But can we see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definition of “the important issues” and “the worth doing things” of both sides from this issue?

        I won’t pretend that I am mild and therefore say anything such as “actually Taiwan is good too” for fear of being blamed as a xenomania; the indifference to this issue is always disappointing in Taiwan.  It is hard to put into words, but it’s a don’t-look-at-them-or-they-will-think-I-discriminate-against-them attitude.  They don’t really try to include the disabled as a part of the society, and the reason why they shift their look is usually for 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  And about “those people”?  I think it’s good enough to yield the priority seats to them. (And there’s nothing to be commented on those who don’t yield the priority seats.)

        Perhaps it is too harsh.  Taiwan has already begun to change (though very slowly).  But still, I think it is urgent, “important” and “worth doing,” this is the concrete representation of the society being able to accept individual difference; also,  these should not be done for being among the developed countries, but the consequence to value the concept of “respect.”

        In fact, I am envy but meanwhile sad; instead of trying to “respect” others literally, I prefer the Taiwan that I am proud of is also a place that is really friendly to everyone.

        The beauty of the lake district cannot be taken back to Taiwan, but the respect for “the disabled” can.  Enfin, j’espére.


***La version en français sera écrit après mon retour de Pari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