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2, 2011

獨行


        都獨自去過巴黎,陽明山?

        不,獨行就是獨行,去哪兒都是獨行。所以,在這裡。

        某個以為是最後一個自由日的週三,纏著K帶我上陽明山,義氣如他又二話不說的答應了,有時連自己都覺得自己任性。多年前曾跟兩位同學約了七點在捷運士林站,搭著紅5還小15一路晃到擎天崗「三民主義統一中華」的涼亭前。那是個七月的炎炎夏日,起伏的草坡青綠,白色的日光早早升起,耀眼得無法逼視。過程早已記不清了,只隱約記得走到一木造三層觀景台,在第一層之下,有觀景台的遮蔽,享受拂過山頭的涼風,好不快意。中午下山回到士林之際,三人的臉都沉了下來:悶熱嘈雜空氣汙染的都市令人望而生厭。

        離題了。那日動機單純,只覺得數月來懶怠動彈的自己彷彿要生根了似的,實則回台後對什麼事都提不起以往的興致,甚至是以往讀得最為勤奮的法文亦然,總是在前一日以自己的最低標準應付了事。我還是感謝老師,還是喜歡他的課。可是正因如此,我清楚的了解,這樣的疲軟與他或課程本身都無甚關係,也與其他人事無涉,純粹是我自己的問題。

        所以,我想出走,即使是一趟小小的旅行。


        很久沒給人載著騎那麼長一段路了,台北的空氣依舊令人難受,駛近中山北路時感到大大鬆了口氣,眼前的一片綠意令緊繃稍稍緩解。K的技術不賴,一面騎車一面還要與我聊天,有時我都想叫他專心壓車就好,我會跟著傾斜一下的。仰德的路果如他所述,令後座乘客不時感受些許痛苦;或許前座亦然?只是在不同的位置,總是只會感覺到自己的痛苦,人不都是如此嗎。在公車總站下車時,感到輕微暈眩,來不及告訴你,我喜歡綠竹林那段的清風,不是我熱,只是覺得自己天生屬於冷靜。又冷又靜。

        人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水雖冷卻川流不息,而我只想靜靜在山林裡坐成一尊活化石,枕在綠之上睡在藍之下。我膽小怯懦,望著海洋心中總一陣陣發怵,還是愛山多些。

        獨自在前山公園繞了繞。或許是環境使然,連甫用完午餐準備繼續植花植樹的工人較之山下看起來都愜意許多。記得仍在英國時,有位朋友看完我的照片,說「你的照片都好安靜」。我說因為我喜歡安靜吧,前些日子跟一位好友聊天,他說不喜歡身體不受控制的感覺,我則是不喜歡思緒不受控制老是受擾的感覺。安靜可以給我很多。與人語相較,有時我偏好鳥語。

        好逸惡勞的身體才走沒多久就微微喘氣。前山公園及王陽明銅像附近較有人跡了(如此形容假日可能人聲鼎沸的前山公園興許是個謬誤,不過就一個微雨淡霧的週三午後而言,也許還好吧),幾名像是附近餐廳員工的中年婦女說說笑笑,黑狗黃狗穿梭其間。

        草地潤濕,長凳上佈著水珠,默立著的樹木看來愜意。我踩著濕滑的石頭階梯上上下下,想著究竟是為身而來,抑或為心而來?或者我纏著K說太久沒運動,只是給自己的藉口(而不是給K的)?心裡想著要去一兩年前的冬日走過的杜鵑茶花園,因覺天色稍晚又滴滴答答的落雨,過於謹慎又強大的理性還是放棄冒險,不過實在無事可做,又不想花一小時上山卻只花一小時在山上,還是鼓足勇氣走入密林,往下走進大屯瀑布。

        這一幕總令我想起在冬日冷得令我連心都顫抖的湖區,與你站在分岔路口猶豫要不要繼續旅程的景象;我至今無法理解為何那單純的一幕會如此深刻,我至多是覺得有點可惜,當初是因為自己也同意你說不太安全,應該打道回府。又或許只是有機會尋幽卻轉身離去,令生性好奇的我有些惆悵罷?世間路本多分歧,怎麼可能總是走過呢。有時候我想起自己,總覺得自己能引以為傲的一切都只是偶然的碎片,但我慶幸至少在那些偶然之中有值得珍惜的流光以及身影,且自己願意對這一切心懷感激。

        石階滑溜,如履薄冰。身邊不乏朽木蟲蟻,蜘蛛攀著細絲無聲墜落。縱使在這蜿蜒狹窄卻路標林立的幽深小徑中,應當十分安全,路線十分單一,心中的唐吉訶德仍自擂似的說,我循著水聲走去,彷彿這樣便能尋得一片桃花源似的。


        水簾。天仍細雨,一疋白練氣勢不小,滴滴挾著堅定濃重的擊在大石上。兩旁有三五山友閒聊喝茶,伸展筋骨,有意無意的看著我這格格不入的城市遊魂,艱難的夾著雨傘試圖在取景框中收入風聲水聲雨聲。我喜歡這樣的深山密林,多年前讀過江文也先生為自己的《台灣舞曲》所寫的一首詩,很為「深山密林中的古剎」一句著迷,雖然當時蒙昧如我連古剎的涵義都不清楚。

        彼時怎麼想的呢?孤寂?寒冷?有樹?有水?相機?唯一確定的是雙腿微微的酸乏,提醒自己的確太久沒動,也不知鏽蝕的是軀殼還是靈魂。也許都有吧,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當時一群人脫離現實的在歐洲大陸遊走,曾玩笑似在某朋友敘說「旁邊都沒人,好可怕」時,回了句「有人才可怕吧」。不想無心的一句話卻悄悄的埋下一種恐懼與人過於靠近的習慣;在深山裡失足滑落山谷結果沒人發現當然可怕,但在濃密蓊鬱的樹叢之下、落聲隆隆的水濱,有幾個陌生人更加可怕。理性上當然知道他們應該都只是退休人士或附近居民,卻有隱隱壓力。提起腳步踏上歸途,隱約感覺到背後不解的目光,望著我這匆匆又突兀的過客,離開他們寧靜的山林。


        經過來路上的眺望台,霧氣深深淺淺,模糊了遠山的輪廓,攀著白色架子的綠藤不時滴下水來,天又給這片默然加了點雨聲。落雨聲。以所謂「國語」為母語的我從不覺得「下雨」一詞有什麼不對,不過有天,我忽然覺得「落雨」更有意境些。落雨,落雨,總在造訪落雨的城市落雨的島,從台灣大不列顛到威尼斯,又從威尼斯大不列顛回到台灣。落著的微雨不帶風,不飄搖,只是窸窸窣窣的描畫著沉靜。


        K曾說可以來接我回去。然而自己總有一股不服氣,不對他人,是對自己,告訴自己要獨立要堅強要勇敢,即使有誰好意相助也只能滿懷感激道謝,再獨自解決。說得倒是冠冕堂皇,也不過照著K的指示走回總站搭了公車前往劍潭站。回程時恰巧遇上下課人潮,熟悉的不熟悉的制服,擁擠的不擁擠的車廂,疲乏的卻又忍不住好奇的觀察著旁人的雙眼,緩緩眨著,支撐好久不見的一點點乳酸堆積。

        準時回家,perfect,甚至趕上晚飯。沒人知道我竟橫越大半個城市去了趟陽明山。父母知曉後些許驚訝,絮絮叨叨的說了些怎麼跑這麼遠之類的話。我沒回答,或者只是模糊的說去運動,口中嚼著久違的綠意,配著晚飯嚥下。

        謹此感謝K的襄助,他總抱怨著山上的天氣,卻在提起時掩不住親切。一如我總對綠色的海島有某種依戀,以及與其毗鄰太平洋和大西洋。

        暑假,想到花蓮,看看好久不見的,雖令我顫抖卻仍思念的,湛藍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