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1, 2011

旅人

       旅行看似只到蒙馬特便停住了,彷彿時光流轉的色彩被鎖在那有著淡淡陽光的十月巴黎。

        但是怎麼會呢?有誰會以為歲月會如此寬容?如同時間,我無法自制似的向前、向前,渴望在歐洲大陸印下更多足跡。


        我曾發誓過我一定會完成巴黎的遊記,我會兌現諾言。只是隨著年歲增長,越來越不願許下承諾。或因知道自己無法兌現,或因知道許下了承諾,下了決定,就要負責;越來越明白 "C'est la vie" 的真義。在這樣的時刻,人是孤獨的,就如同這個字的形狀一般,寂然立於天地之間。無論如何幸福,人總是單獨存在的。

        這四個月來的日子,每一秒都不真實,有如快速翻動的書頁,印象模糊,卻又是確確實實的每一頁都翻過了。無論是在巴黎、在阿姆斯特丹、在根特、在布魯日、在里昂、在 Grenoble(連中文翻譯也不知道)、在 Vichy、在威尼斯、在翡冷翠、在羅馬、在里斯本、在巴塞隆納,或者,在曼徹斯特,這一切都發生過──在我的生命中。就如同英文文法殘留的痕跡促使我寫下這不通順的句子一般,無法抹滅,無法控制。


        今夜,要去倫敦。

        踏過了幾近半個歐洲,卻是在今晚才真正要到倫敦。也許遠方永遠是更好、更值得期待的吧?然而如此說並不公平。也許作為一個旅人,我總是嚮往著遠方;但對於英國,或者要說,the United Kingdom,卻在我心中保有特殊的地位:那是家,是每一次疲憊旅途的終站,是每每累了的時候,就會想起的地方。我不喜歡英國的食物,兩次就吃膩了號稱 "the Nation's Favorite" 的香腸捲,不喜歡高昂的物價,我愛巴黎的氛圍,我愛巴黎的美食,喜歡里斯本的悠閒,喜歡巴塞隆納的溫暖。

        但英國,曼徹斯特,這個大家戲謔著說醜醜的城市,是家。總在數算歐元時懷念起對英鎊的熟悉,總在睡不好時懷念自己寫滿了teadrinkssleep的枕頭,總在比較遠方與英國的天氣──某種程度上,總在想念英國。

        毫無疑問,在曼徹斯特有了挫折,也總是想起台灣。只不過,除了台灣之外,在我分心之際,不知是誰在英國,或者曼徹斯特,插了個小小的旗子,因此本就孤獨的島嶼顯得更為突出了;從一個島漂泊到另一個島,總在漂泊之際想起,無論是太平洋上的島,或大西洋上的島……

        也許作為島嶼居民,天生就是要行走同時又復想念吧?如此矛盾。


        說是不想念那濕濕熱熱的太平洋小島未免做作。我總是用帶著英國腔(我的耳朵大約只對語言敏感些吧,我總覺得他不是很靈光──又或者不靈光的其實是老心不在焉的我)的英文說,I come from Taiwan, and I'm an exchange student in the University of Manchester... 就在前幾天,在利物浦約翰藍儂機場,海關問我,offer 只給到 1/31 呢,那你之後要做什麼?我說我要在英國旅行……"And then?" "Oh... oh, and then I'm going back to Taiwan."

        Yes I'm going back to Taiwan.

        無論當初如何對另一個城市或另一個國家抱有想望,英國蘭開斯特郡的曼徹斯特,這個我從未想過會造訪的地方,在歲月的推波助瀾下,在心中靜靜地蝕出自己的港灣──又或許,是溫柔地為我而造,我總是在累了時才想起他,而他只是靜靜的,接下總坐著機場巴士回來的我。


        待會要去倫敦了。對我而言理應是一樣的──巴黎,倫敦,一樣遙遠。然而之於現在的我,倫敦只不過是個離家兩小時火車車程的城市;而巴黎是在過海關再飛兩小時再入海關的城市──是出國。也許有一天,也許不久的將來,誰說得準呢,巴黎也會成為像曼徹斯特一樣的存在;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我對法國多麼憧憬,英國都是家──即使是個暫時的家。


        不過今天偶然開了訪問,聽見優雅的法國主審 Sandra de Jenken 說著柔軟的法文,心中也升起了沒來由的一陣想念。

        也許法文除了法國,也連結著台灣吧,在台灣的一切記憶。我也想念台灣。但願在羅馬許願池丟出的小小銅板,能在往後提醒我,我曾在那遙遠而陌生的國度懷著希望,懷著祝福,對我自己,以及所有來自那小島、或在那小島上的,我愛的人們。

        J'espère que tout va et ira bien avec v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