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 2011

La Pluie


        雨就該是陰性,如此溫柔。
   
        有時候,我覺得是這城市的雨滋養了我的陰鬱。從前來自島嶼其他地方的同學抱怨,台北的雨不乾不脆,總那樣綿綿的下著下著。身為冷漠的城市人,卻忍不住要為它辯駁,而要辯駁些什麼,甚至也不知道。或許滋養愁緒,也連結起某種情感吧?細細的,透明的,如角落的蛛網,落雨時沾上一粒水珠,才意識到他的存在。

        道了別,獨自撐著傘站在雨裡。一股熟悉又令人手足無措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聒噪後的動物性感傷,我如此稱之。在我決意付出生命擁抱語言之後,這樣的冷淡仍如潮汐般襲來又復退去。話語?超我嗤嗤笑著。和平東路上川流的街車、行人,面無表情的開來開走。我一面咀嚼著莫名的虛空,一面思索著細散的話語,卻拼湊不出什麼。那麼多美妙的時刻,那麼多 "bons moments"……又來。朋友?為什麼那樣「呼喚」朋友?當這個問句畫了美麗的拋物線朝我飛來,我卻說不出那不是呼喚。不是隱瞞,只是那一毫秒過去了,沒有說,也就不說了。朋友?一個,兩個,三個。啊啊,都在這個濕潤的城市裡走著走著。聚首,話語,感傷。想起親愛的朋友,在小島上,在歐洲大陸上,在亞洲大陸上,遠遠的。幸好還能數出一個兩個三個,我安慰自己。

        公車搖晃著經過濕亮的橋,越過漲滿的河流。一切都籠罩在雨霧中,柔滑的陰天如一床絲被,覆著灰色如泰晤士河的水流,擁著亞熱帶的青綠,彷彿要抹淡那不合時宜的、屬於夏天的綠。車行經連結橋樑的主要幹道,筆直而堅定的前行。從盆地彼端駛來的司機,穿過一城市的雨,在想些什麼呢?那樣溫柔的雨,幻夢似的迷醉。還是他只想著,雨天人多,開車危險?我奮力要想起那輕輕壓在心上的負擔,一份尚未準備的報告,但窗外那雨──只稍稍一勾,思緒便不聽使喚遠離,遠離現實。我數著一站、一站,覺得自己乘著開往幽冥的龍貓公車,要走向一個漆黑未知的世界。又或者沒有那個世界,他只是沒有盡頭,盡頭……。


        現實上了洗手間後回來。我站起身,還因司機看見紅燈的一個緊急剎車而踉蹌幾步。刷了卡,跟在前面那頭髮灰白的婦人身後下了車。早上看了十七分鐘多的《我可能不會愛你》,在意會過來之前便感到一股再自然也不過的罪惡湧上。而後,天哪,我對自己說,我的生活怎麼會變得看了十七分鐘的偶像劇就感到「罪惡」?綿綿的溫柔的雨總讓人恍然遺忘時間的流逝,腦中重播的早上看的偶像劇卻提醒我,時間追我,時間逃走。我難道還是十七歲嗎?就像程又青自嘲似的說著。而在此同時,辛棄疾徐步走出,說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但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我已鮮少為賦新詞強說愁了;更多時候我靜靜看著一切發生又沉寂,進入「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境界。就如我在那一刻,想的是「這雨真涼」。

        幸福?程又青和李大仁不幸福嗎?他們想逃離時間,而追的又是什麼?我不知道別人喜不喜歡這齣戲,但四年來的職業病讓我近乎病態的習慣分析自己 identify 角色或故事的原因(他只能是identify,不能是認同,因為我是討人厭的外文系,這字就長這討人厭的樣子)。他們幸福嗎?幸福,家人都愛他們,工作都很穩定,bourgeois 大概就是他們了,城市中產階級,perfectly fit。坦白說,我還覺得他們太幸福了點。就像程又青,父母愛他,哥哥姊姊沒事回家看看,有時打電話聊天,有時要他別吃回頭草,家裡那麼漂亮(這有點超現實),衣食無虞,這種人怎麼會不幸?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引起廣大的,城市裡的每一尾再普通也不過的游魚們迴響;他(們)代表什麼都不缺,抱怨不出什麼,卻又不知為何少了什麼的,放不下又說不出的一群。或許自己的人生距離完美,甚至還比他們遠一點,不過的確,在這片濕濕軟軟的雨幕底層,有些什麼在低聲窸窣;或者希望自己想吃布丁時,有人就很貼心了買了一盒其實只要十二元的布丁來,或者希望自己需要一句 bon courage、一點安慰時,就有人適時捎來一翦訊息。或者,希望在這個沉默的下午,有人在盆地的某處,將自己掛在他的心上,有點沉重,但心甘情願。又或者,希望在溫柔的灰色中,自己心上也掛著,將自己掛在心上的那個人。

        Intrapersonal, intelligence. 經過那家從未去過但天天經過的「茶語」前時,這個昨日的單字陰魂不散的浮了上來,嘿嘿笑著。如果他真的是某種 "intellegence",那我想我的可能是過度發展了。上面的每一個象形會意指事形聲假借轉注,每一個句讀,不就是證據嗎。我沒法決定 interpersonal 還是 intrapersonal 重要一些,可是 intrapersonal intelligence 的過度發展使我覺得那近乎自我耽溺。其實在那個時刻我甚至想起 Virginia Woolf,想起意識流。爾後自嘲的想著,經過五年的 "reinforcement",文學就像愛滋病一樣潛伏在體內,這一生都別想逃走了。雖然我知道,我就是要讀文學所以才去讀的。

        點頭,招呼,將傘拿作一面盾牌,穿過風阻效應下的風箭雨矛,上升,開鎖。這扇門是我早上親手鎖上的,完好如初,幾個小時後我又回來打開。我無意識的回頭望望背後的那扇門,一股幽深的孤獨升起,開了鎖,走進公寓,彷彿走進內心,砰的把門關上。這城市,每個人都像公寓,在咫尺間過著誰也不理誰的生活。而在公寓裡,共同生活的一家人,又各有各的門扉。我覺得自己像個俄羅斯娃娃,有著小小的、堅硬的外殼,出不去,進不來。

        怎麼膽敢說是文學。只是想說,這雨真涼,這灰真柔,好久不見啊,台北,的,

        雨。